潮新闻客户端 执笔 陈卓妤
走村串巷上门随访，在田埂边讲解慢病管理，用电子档案描绘全村健康图谱，把“全科医生”练成了方言翻译、心理辅导员和急救超人，这是当下大学生村医的剪影。
不久前出台的中央一号文件，在“着力健全要素保障和优化配置体制机制”这一章节中，明确提出要完善乡村人才培育和发展机制，继续实施大学生乡村医生专项计划。
湖州市安吉县大学生村医张尚金在茶园为村民诊疗。安吉县卫健局提供
当大学生村医写入乡村振兴战略，持续了多年的乡村医卫命题在新时代有了更深层次的探索。潮新闻记者走访乡村，记录下这些年轻人的坚守与困惑、成长与挑战。
青春不只咖啡香，也可以混着草药味
去竹乡安吉著名景点天荒坪抽水蓄能电站和藏龙百瀑，天荒坪镇横路村是必经之路。
穿过青山绿水，车辆拐进横路村，一眼就看到了村卫生室——黄墙红瓦的三间平房。
“空腹血糖10.53。潘叔，您的血糖还是不稳定，我建议您去上面医院内分泌科看一下，接受规范化治疗。”白大褂、低马尾、戴一幅眼镜，大学生村医潘愫愫正忙着。
“上午八九点，一般是村卫生室比较忙的时候。”潘愫愫边对记者说，边将老潘的血糖数据记录到电子档案中，随手又递上一张家庭医生联系卡。“有事打上面的电话。”轻声细语中，自带邻家女孩的亲切感。
老潘操着一半安吉话一半普通话答应着，朝记者笑了笑，“小潘医生是我看着长大的，我跟她爸爸以前是一个生产队的，她给我看病，我放心！”
湖州市安吉县大学生村医潘愫愫为村民进行健康宣教。潮新闻记者 陈卓妤 摄
横路村人口近3300。潘愫愫一个人守着近200平方米的村卫生室，担起了挂号、诊疗、配药、输液、中医药治疗等一条龙服务。除了日常诊疗，她负责其中760位村民的基本公共卫生服务。“慢性病患者是重点关注对象。”她说，“每个月5日、20日，是全村130余名糖尿病患者的集中随访日。随访前一天，我都会一一打电话通知他们。”
28岁的潘愫愫，是土生土长的横路村人。2018年5月，安吉县正式启动“中医师承定向培养+乡村全科执业助理医师”计划，面向各村招募具有高中以上学历、热爱中医药、有志于从事村医事业的青年农民。彼时，潘愫愫正在浙江理工大学科技与艺术学院读大二，因为招聘后有事业编，她便退学报了名。
2022年9月，安吉县首批“中医师承定向培养”大学生村医正式上岗。包括潘愫愫在内，44名热爱这片土地的“原乡人”，回到原点，开启村医生活。
“卫生室到我娘家开车2分钟，中饭在娘家吃，晚上开车回县城的小家，20分钟，也不远。”潘愫愫说，“我其实挺享受现在的生活，虽然平凡平淡，但能陪在父母身边，又能力所能及地服务村民，这种感觉挺好。”
测血压、血糖，听诊、开药……早上8点才过，大学生村医许逸帆已经接待了好几拨患者。
“不止今天，天天都有这么忙。”74岁的祁奶奶操着大嗓门说，“我是三天两头来报到的，糖尿病、高血压，控制得蛮好。”
许逸帆工作的绍兴市柯桥区柯岩街道路南村有2000多村民、4000多外来务工者。去年，柯桥区启动“五星小医站”培育工程，许逸帆跟着卫生院医生徐峰在此驻点，服务站与区级医院同质化管理，区镇两级医疗机构开展结对下沉帮扶，让年轻的许逸帆加快了成长的步伐。上岗不到一年，她已经可以熟练地为村民问诊。
绍兴市柯桥区柯岩街道路南村卫生服务站，前来诊疗的村民排起长队。潮新闻记者 陈卓妤 摄
“村子里留守老人多，老村医忙不过来。”路南村村委会副主任孔小祥指着马路对面的公交站说，“老人有个头疼脑热，得去三里外的街道卫生院，穿过马路去乘公交车，不方便也不安全。”
孔小祥眼中的小许很敬业，对病人和气，还认真好学，“现在的大学生村医年轻有活力，工作踏实肯干。”
许逸帆是绍兴市柯桥区招录的第三批大学生新时代村医。2015年，柯桥区在全省首批推行“新村医”“县招乡聘村用”，公开定向招考柯桥户籍大学生村医，经医学院三年制学习，毕业后回原籍成为“新村医”。目前已招聘285名“新村医”，其中156人已进村上岗。
“当医生，是我从小的梦想。分配回老家当医生，还给事业编制，是我不曾想象过的。”许逸帆告诉记者，尽管自己不是路南本村的，却是土生土长的柯桥人，乡音乡情总是相通的。
近年来，浙江不断深化大学生村医专项计划招聘工作，持续探索村医“乡聘村用”地方实践。早在2009年，就开始面向农村基层开展大学生定向培养。2013年起，滚动实施“三年万名基层卫生人才招聘行动”。2018年始，全省推广安吉中医师承定向培养“能中会西”的乡村专职专业医生。2020年以来，全省已有800多名大学生进入村卫生室工作，均给予事业编制保障。
随着大学生乡村医生专项计划的深入实施，不仅浙江，在安徽、四川、河南等地，越来越多的95后、00后年轻人选择扎根乡村，做一名村医。国家卫健委数据显示，截至2024年10月底，大学生乡村医生专项计划录用的近7500名大学生乡村医生均已陆续到岗，平均年龄仅24岁。其中，大学本科及以上学历的占到了12.5%；大学专科学历占到87.5%。
不只有医术，也要有温度
从柯岩街道出来，沿绍诸高速一路疾驰，20多分钟后便到了绍兴市柯桥区平水镇社区卫生服务站。
大学生村医陈海虹在这里工作了两年多。小时候，她左手脱臼，老村医仅一拉一推，就让脱臼的手奇迹般复位，心中因此播下了“村医”的种子。
上灶村，65岁以上留守老人约有500余人。老年人健康意识和自我保健能力较弱，每次出诊随访，陈海虹都会向他们传播健康知识，了解他们的就医需求。跟随区家专家下乡义诊，每个月一次上门随访，每两个月一次健康宣教，雷打不动。
大学生村医陈海虹为上灶村村民做健康宣教。柯桥区卫健局提供
陈海虹的电脑里存着220余位慢性病患者的档案，心里存着一本“备忘录”，什么人要回访、什么时候该测血糖、什么药要调整，都记得一清二楚。她笑着说，我“怕”他们不记得，更“怕”他们不当回事。
“村民健康意识薄弱，在农村地区较为普遍。把‘感冒灵’当成‘万能药’，把‘没什么大事’挂在嘴边。有时候，没办法好好沟通。”潘愫愫也有相同的苦恼。
横路村有一位老人患有糖尿病，但他不相信医生开的处方药，经常上网买五花八门的保健品。子女没办法说服，只好找村医帮忙。潘愫愫苦口婆心、天天念叨，才让老人的健康意识有所改变。
“对村医来说，改变村民们的健康观念，是一项任重而道远的事情。”大学生村医边祎昀也深有体会。
从江西中医药大学毕业后，边祎昀在义乌市稠江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崇山村卫生室工作。在与村民的接触中，她发现部分村民的健康知识不足，一些慢性病人没有规范吃药的习惯，一些村民生病了总有一种熬一下就熬过去的心理。为此，她每月抽时间前往上级医院全科和外科门诊学习，希望通过学习，提升自己的医学技能和医学人文素养。
“对村医来说，医技只是一方面，学会与村民打交道也很重要，比如耐心倾听他们的担忧，让他们感受到被尊重。只有不断提高自身综合素养，才能更好地为村民服务，更好地引导他们自觉养成健康的行为和生活方式。”边祎昀说。
“在逐渐老龄化的今天，村医主要解决辖区内老人的常见病、多发病。大学生村医不仅要有全科医学知识和技术，更要有医学人文素养，才能更好地理解和关注村民的健康需求。”绍兴市上虞区曹娥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主任厉成杰说。
杭州医学院。杭州医学院提供
“同理心、爱心和关怀心等人文素养教育是培养大学生村医的重中之重。”杭州医学院教育处处长王黎芳道出她多年的思考，“应该在大学生村医定向培育大学教育阶段，真实还原农村基层背景，让定向生更多地与年长的老人和村民打交道，提高他的医学人文素养，为未来快速进入村医角色打基础。”作为省政府农村社区医生订单培养工程项目实施院校，2009年以来，杭州医学院已为全省11个设区市83个区县，培养了4700多名高素质定向医学生。
破解留人难题，才有双向奔赴
一直以来，基层村社卫生室（服务站）普遍存在专业人员招不进留不住、生活交通不便利等问题，尤其是山区海岛偏远县，这一现象更加突出。
“2024年，只招录了1名大学生村医。”嵊泗县卫健局有关负责人表示，尽管他们前期做了大量工作，也有编制、待遇等吸引人才的条件，但不少外地考生在实地了解嵊泗情况后，依旧选择了放弃。
舟山市嵊泗县医院、乡镇卫生院（室）分布。嵊泗县卫健局提供
留下来的大学生村医朱恺裕是舟山定海区金塘镇人，今年8月将结束在嵊泗县人民医院轮岗学习，赴壁下岛壁下村卫生室入职。
如果说嵊泗岛是一座悬水小岛，那么壁下岛则是“悬中悬”，岛上只有80余位村民，仅有一家小店。村卫生室位于岛上最高点，往外眺望，四面都是湛蓝的海水与郁郁葱葱的海岛。
从舟山沈家湾码头出发，乘坐1个小时的轮船抵达嵊泗，前往壁下岛最早的班船是次日早上7：30。也即从浙江省内一地出发，起码花2天时间才能到达壁下岛。
从舟山市嵊泗县嵊山镇壁下村卫生室往外眺望。嵊泗县卫健局提供
“我从小就生长在海岛上，喜欢海，也明白村医对村民的重要，这是我留下来的原因。”朱恺裕坦言，希望自己能一直留在壁下，他是这样想的。
鉴于实际情况，近年来，嵊泗县着力做好基层中医师承培养。招聘并签约本地户籍人员学习中医，培养后充实到基层医疗机构，逐步补齐基层医疗机构中医人才短缺问题。目前已培养5人。
“招不到人、留不下人”这样的阵痛，安吉县也经历过。
曾经，安吉县在职乡村医生135人中，年龄超过60周岁的达到74人，占乡村医生总人数54.8%；132家村社区卫生室（服务站）空巢数量达到16家。
2015年起，安吉县在全省范围内共招录182名大学生村医定向生。因没有编制，多数大学生因自身规划原因上浮到城、镇等大卫生院，或因与村民之间的沟通问题选择离开。
安吉县卫健局党委副书记、副局长朱晖分析，当时最大的问题就是“水土不服”——听不懂方言，融入不进乡村，也没有编制。
“我尤其记得一位温州女孩，被分到大溪村，第一天还是斗志满满，可第二天就留下一封辞职信离开了。”朱晖说，当天晚上，女孩看着村民其乐融融，想到自己无依无靠，连沟通都成障碍，退缩了。
拿什么让这群年轻人逆向而行，甘愿用青春丈量泥土的温度，在远离城市的乡村浇筑人生理想？
痛定思痛。安吉县以“订单式中医师承+乡村全科执业助理医师”培养新时代乡村医生改革举措破题，解决乡村医生的事业编制、职称评聘、薪资待遇等现实问题，让大学生村医留了下来。
其他地方也在破题。2022年，余姚在全省率先出台《关于进一步加强乡村医疗卫生服务体系建设的实施意见》，首次面向社会定向招聘正式编村医，人员经费由余姚市财政全额拨付，编制则纳入属地乡镇卫生院（社区卫生服务中心）。除了编制保障，余姚在村医的未来职业发展上精心谋划，尝试将主动权交给基层，由属地乡镇卫生院（社区卫生服务中心）统筹派遣医生下沉“村室”，村医也可“反向”到乡镇卫生院（社区卫生服务中心）坐诊、学习，拓展乡村医生执业空间，让“带编”村医留得住、干得好。2022年至2024年，余姚共新招录在编基层医生140余名，另有定向培养基层医生108名在校就读。
浙江省新时代乡村研究院常务副理事长兼首席专家、浙江省人大常委会咨询专家、浙江大学教授严力蛟博士认为，在城市化和逆城市化逐步双向奔赴的今天，大学生村医有很大的发展潜力。缩小“三大差距”，最艰巨最繁重的任务仍然在农村。如何让大学生村医留下来，更好地发挥作用？严力蛟建议，要营造良好的环境，创设配套的政策，提供上升的渠道，比如为他们提供继续教育的机会，可以与乡镇卫生院医生一样晋升等，让大学生看到乡村医生的职业前景、稳定收益和社会尊重，从而让他们愿意留在乡村，为乡村振兴贡献青春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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