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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佳楠:在林中 | 巴尔的摩蓝调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7-02 05:00:00    

看得见树林的房间。视觉中国|图

搬到马里兰州已经两周,这一次,我没有选择巴尔的摩市,而是租下了位于城市北部近郊的一栋顶楼公寓,我的阳台正对一片小树林。

乘火车穿越美国的时候,碰到一位出生于纽约市,如今居住在田纳西的退休律师,他的妻子在房里休息,他却长时间地坐在餐车里看着窗外——我们正在经过新墨西哥州,远远近近,拉拉杂杂,沙漠上涌起了一块块像塌棵菜一般的植被。

一听我的形容,你就知道我对这番景致并不上心。但那位退休律师不一样,他反复告诉一拨又一拨被安排坐在他身旁的乘客:

“有人喜欢海滩,有人喜欢高山,说到我呀,大概喜欢的就是新墨西哥州的沙漠。”

他的话启发了我,我想了想,我最喜欢的大概是树林。

小时候,我们这代人还没住进高层大厦的公寓,小区里的树木也没有被挪掉,腾作停车位,我们都还有过爬树的经历。

我就是这样识得最初的树木的:桃树分杈的位置低,弯枝特别多,很好爬;梧桐树的分杈更高,但仍然可以尝试;最难的要数广玉兰,笔笔直,像支巨大的铅笔。小学有个男同学非常擅长爬树,能够蹿到高处摘下玉兰花。他理所当然地收获了“猴子”这个绰号,我们都把家里的钥匙挂在头颈上的年岁,唯独他不用,万一忘记带钥匙了,他可以攀上外墙,翻进二楼的厕所窗户,再从里面打开家里的房门。

我第一次读卡尔维诺,读的就是《树上的男爵》。很多年后,看到罗杰·迪金的《野泳去》,灵感就来自约翰·契弗的小说《泳者》,写一个人试图顺着邻居的游泳池一路游回自己的家,于是迪金也顺着所有的湖泊、河溪找寻他的目的地。很可惜,我没有“猴子”同学那样天生的本领,不然读完《树上的男爵》,我也应该爬到树上,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,在完全不同的高度环游世界。

想来我住不惯洛杉矶,或许是因为那里没有树?我先前所在的爱荷华,住区的一角就有条幽深的小径,通进一片狭长的树林,我总往里面钻。圣路易斯的树高大俊朗,引起我长时间的驻足。到了洛杉矶,从家里的窗户望出去,看到不远处有两三棵棕榈树像鸡毛掸子一样竖着——这也好意思算树?

虽然我说自己喜欢树林,但我毕竟是城里长大的,我对树林所怀有的是一种都市人的喜欢。说得不好听,有点叶公好龙的意思,但我愿意为自己辩护,就像周作人想住进“十字街头的塔”,以觅得关心社会运动和专注文学艺术之间的平衡,我想要的就是伸向树林的阳台,我想在窗口眺望自然,但不希望自然登堂入室。

入住的头几天,不习惯鸟儿五点钟就把我吵醒。但适应了几天之后,反而觉得很理想,我打开所有窗户,打开阳台门,就着最清新的空气读书写作。或许因为阳台铺着木板,鸟儿们可能觉得这是它们的地盘,动不动跳上来,巡视一下。我认识麻雀,曾在圣路易斯见过北美红雀,还有一种鸟儿经常在上午光临,它们长得像信鸽,但更苗条,脖子上没有一圈铜锈般的雀斑,发出的声音也不若信鸽那般咕咕的喉音。我猜它们就是传说中的哀鸽,后来一查,果然是,只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它们哀伤。

有一晚,狂风暴雨把几片残叶以及断枝刮到了阳台上,第二天清早,我还没来得及打扫,就看到一只哀鸽跳上来,用嘴衔起一截细细的树枝,准备逃之夭夭。但是这个小毛贼显然是新手,树枝太长,栅栏之间的缝隙太小,好几次,我听见叮叮的响声,它的脏物总是卡着带不走。我在纱门另一侧的客厅里看着它,最后它似乎有些难为情,飞走了,树枝还留在阳台上。

我有位南加州的朋友很喜欢昆虫,真希望他有机会来此小住——我的阳台上有各种各样的虫类。蚂蚁的块头好大,还有种像寄居蟹的虫子,总是很着急地走来走去,不晓得叫什么名字。好几个早晨,看见不同的长脚虫子——大蚊?幽灵蜘蛛?——张开纤细的腿,仿佛拉开一张网,一动不动地趴在我的纱门外侧。它们可以趴上一整天,我用手指轻弹纱门,它们也不理会。我有时候觉得,或许就像我在客厅里观察它们一样,它们也在阳台上观察人类,在它们眼里,人类的生活是不是太过复杂,太过无聊,太过可笑?我不知道它们的小脑袋里装着什么。

但我不是昆虫的朋友——我小时候就是蝴蝶和蚱蜢的捕手——阳台的移门是我们之间的国界线。我有一只电蚊拍,但凡看到入侵者,格杀勿论。说实话,我喜欢用电蚊拍杀生,喜欢看到虫子被击杀时产生的电光石火,喜欢听见那干脆的“啪啪”声,也喜欢随着一缕青烟的升腾,闻到蛋白质烤熟的焦味。我把虫子的尸体扔进抽水马桶,骗自己说虫子下辈子会转世成为鱼类,倒是应了小林一茶的俳句:“一边咬嚼跳蚤,一边念南无阿弥陀佛。”

新同事都很友善,也很热心,她们不止一次对我说:“要是想走访巴尔的摩市的任何地方,告诉我们,我们带你去!”这可能是人生中头一次,我不再对城市如此兴致勃勃,我只愿面朝树林,鸟语花香。

钱佳楠

责编 邢人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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