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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轼黄州三年:回首向来萧瑟处,也无风雨也无晴

10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3-07-11 09:01:33    


天下第三行书

937年前的今天,苏轼随便过了个寒食节。

其实,说随便简直太冠冕堂皇了。那哪里是随便,简直是凄惨。

“灶下没火,灶上没吃的……”

“没完没了的雨,从头到脚的冷……”

“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,不如装死算了……”

这样的日子,苏轼已经过了三年。

他说:

自我来黄州,已过三寒食,年年欲惜春,春去不容惜。今年又苦雨,两月秋萧瑟。卧闻海棠花,泥污燕支雪。闇中偷负去,夜半真有力。何殊少年子,病起头已白。

又说:

春江欲入户,雨势来不已。小屋如渔舟,蒙蒙水云里。空庖煮寒菜,破灶烧湿苇。那知是寒食,但见乌衔纸。君门深九重,坟墓在万里。也拟哭途穷,死灰吹不起。

他把这些愤懑,这两首诗,在次年书写成卷(也可能是元丰七年离开黄州以后)。这便是《寒食帖》。它的排名,是天下第三行书,排在王羲之《兰亭序》、颜真卿《祭侄稿》之后。


《寒食帖》又名《黄州寒食诗帖》或《黄州寒食帖》。是苏轼撰诗并书,墨迹素笺本,横34.2厘米,纵18.9厘米,行书十七行,129字,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。

无尽的辛酸和悲愤,在卷纸间压抑、腾挪、纠结着,扑面而来:



起首第一行尚还算是规矩,仿佛竭力压抑。渐渐便不可控,心绪似越来越乱,写到第二首时,简直是乱如麻了——点画之间、字与字之间、行与行之间放任失控,用笔一时快一时慢,一时重一时轻,忽提忽顿,忽露忽藏,或紧或稀,或放或敛,狂风暴雨般横扫而来,似乎是情绪终于崩不住了,像人的嚎啕大哭,也像是怒浪激流奔腾四泻。

但见乌衔纸的纸字,那么空空地悬在那里,仿佛气若游丝,是生无可恋的绝望,然后,懒懒地接上下一句,直到也拟哭途穷”的 “途穷”,那两个字那么重重地顿下来,是真正走到了穷途才能体会到的感慨。 最后一句“死灰吹不起”几个字,似乎真的是飘在天上,渺远又迷茫——无能为力,又无可奈何呵!

这是苏轼来黄州的第三年了。

这年他四十七岁。

旧日种种,恍若一梦。


乌台诗案

元丰二年(1079),苏轼人生中赫赫有名的乌台诗案爆发。

事情的起末是这样的:

元丰二年(1079)三月份,苏东坡由徐州调任湖州,要写一份例行公事的《湖州谢上表》,其实只是走个过场,前面大概说说微臣过去无政绩可言,再感谢天、感谢地、感谢皇上等等一路感谢下来,但他千不该万不该,末尾多说了几句牢骚话:

“我这人又老又笨了,皇上还是另用新人吧。”

陛下知其愚不适时,难以追陪新进;察其老不生事,或能牧养小民。

——《湖州谢上表》

王安石变法期间,保守派和变法派斗争激烈,两派领袖分别是两位丞相司马光和王安石,因前者给后者的长信中有"生事"二字,于是"生事"成了攻击变法的习惯用语;"新进"则是苏轼对王安石引荐的新人的贬称,他以前曾在反对变法的奏折《上神宗皇帝》里说王安石"招来新进勇锐之人,以图一切速成之效"。

于是御史台里的御史们摘引"新进"、"生事"等语,上奏说苏轼"愚弄朝廷,妄自尊大"。

接着监察御史台里行舒亶经过四个月的潜心钻研,从出版的《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》寻章摘句,上奏弹劾苏轼包藏祸心:


“赢得儿童语音好,一年强半在城中”是讽刺皇帝发青苗钱;

“读书万卷不读律,致君尧舜知无术”是讽刺皇帝课试郡吏;

“东海若知明主意,应教斥卤变桑田”是讽刺皇帝兴建水利;

“岂是闻韶解忘味,尔来三月食无盐”是讽刺皇帝严厉的盐禁;

……

如此等等,御史们群情激愤,声称这样一肚子坏水的人,怎么能做大臣?必须立刻、马上、即时斩首,处以极刑。

朝廷派出钦差皇甫遵赶到湖州去抓人。苏轼于是连中秋节都没过成,凄惨地被押往京城,途中一度想跳水自杀。

到京城后,御史们通宵审问。

顶不住巨大的精神压力,苏轼陆续认罪,并在恍惚中给苏辙写下"与君世世为兄弟,再结来生未了因"的悲惨诗句。

即使前有附马王诜通风报信、中间有苏辙极力周旋、后有曹太后王安石等人劝说营救,苏轼的命,仍是危悬一线的。

宋神宗一度彷徨,不知道该拿苏轼怎么办。

一直拖到当年的十二月二十九日,终于有了一个结论:

苏轼贬往黄州,充团练副使,但不准擅离该地区,并无权签署公文。

解释一下这个最终定论:

团练副使这个职位是个虚衔,没有俸禄薪水,只有微薄的实物,且“不得签署公事、不得擅离黄州”,也就是说,这实际上不是一个官职,而是一个由黄州府代为看管的“假释犯”!

可以说苏轼是一跤从云端跌下泥潭了。

这个二十二岁就金榜题名、被朝野上下视为宰相候选人的天之骄子,第一次领到命运的一万点暴击。


面对暴击,有人会奋起反抗,有人会一蹶不振,有人看透红尘,有人沉沦至死。

苏轼,他会是哪一种?


在黄州

苏轼谪居黄州,整整四年四个月。

黄州那时是偏僻穷地,城小民贫,潮湿多雨。

元丰三年(1080)初春,苏轼带着长子苏迈,抵达黄州。黄州太守徐君猷虽仰慕苏轼已久,也不敢自作主张,只能将他父子二人安置在一座寺院里。

这座寺院,就是定惠院,也叫“定慧院”,初建于晚唐,到北宋元丰年间已颇为破落。这是苏轼谪贬黄州的第一个住所。从当年二月初一到五月二十九,他在定惠院住了近四个月。期间心有余悸,常常整天闭门不出,从早睡到晚:

昏昏觉还卧,展转无由足。

强起出门去,孤梦犹可续。

——《二月二十六日,雨中熟睡,至晚强起出门,还作此诗,意思殊昏昏也》

《卜算子 黄州定慧院寓居作》也写在这个时候。

缺月挂疏桐,漏断人初静。谁见幽人独往来,缥缈孤鸿影。

惊起却回头,有恨无人省。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。

——《卜算子 黄州定慧院寓居作》


他又写信给友人说:

得罪以来,深自闭塞,扁舟草履,放浪山水间,与樵渔杂处,往往为醉人所推骂,辄自喜渐不为人识。平生亲友,无一字见及,有书与之亦不答,自幸庶几免矣。

——《答李端叔书》。


整日价神思睡昏昏、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、被陌生醉人推骂呵斥……

此情此景,让人真想替他放声大哭!

元丰三年(1080)五月二十九日,苏轼家人在苏辙的护送下抵黄州与他团聚,堪堪二十余口,破败僧舍是住不得了,在老友、鄂州知州朱寿昌的帮助下,苏轼一家住进了紧靠长江边的临皋亭。这其实是一个官方的官方的水驿馆,用来接待南来北往的驿使和官员。

住的问题暂时解决,但生计却仍使人忧心。

苏轼自己说:每月月初取四千五百钱,分成三十份,每份一百五十钱,十分克制地每天取一份用……

初到黄,廪禄既绝,人口不少。私甚忧之。但痛自节俭,日用不得过百五十,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,断为三十块,挂屋樑上,平旦用画杈挑取一块,即藏去杈,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,以待宾客。此贾耘老法也,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馀,至时,别作经画,水到渠成,不须预虑。以此,胸中都无一事。

——《答秦太虚书》


元丰四年(1081年),没有俸禄、积蓄微薄的苏轼终于到了“一文钱难倒英雄汉”的地步,好友马正卿出面,替入不敷出的苏轼谋划,向黄州官方求一块土地耕种。春夏之交,黄州知州将城东故营数十亩地划拨给苏轼,让他自耕自种自收,以维持一家的生计。

于是苏轼亲自挽起袖子,领着全家开荒种地。

可想而知有多么辛苦。

他在诗文中写道:“这地荒废久了,年岁又不好,每天耕地,真是累死我了。”

余至黄州二年,日以困匮,故人马正卿哀余乏食,为余郡中请故营地数十亩,使得躬耕其中。地既久荒,为茨棘瓦砾之场,而岁又大旱,垦辟之劳,筋力殆尽。

——《东坡八首》序


此地在黄州宋城东门外,名“东坡”。

苏轼自号“东坡居士”,就是从这儿开始的。


元丰四年(1081)冬到次年正月,苏轼决定盖一所房子。趁着农闲,他在园中选择一块地势开阔的高地伐木垒砖,在乡邻的帮助下,造起一座五间房的农舍。房屋竣工时,刚巧下了一场大雪,苏轼在居中明间堂舍四壁画上雪景,将房子取名为“雪堂”。

他在《雪堂记》写道:

苏子得废园,于东坡之胁,筑而垣之,作堂焉,号其正曰‘雪堂’。堂以大雪中为之,因绘雪于四壁之间,无容隙也。起居偃仰,环顾睥睨,无非雪者。苏子居之,真得其所居者也。


又在写给朋友的诗中说:

去年东坡拾瓦砾,自种黄桑三百尺。今年刈草盖雪堂,日炙风吹面如墨。平生懒惰今始悔,老在劝农天所直。沛然例赐三尺雨,造物无心怳难测。四方上下同一云,甘霪不为龙所隔。蓬蒿下湿迎晓耒,灯火新凉催夜织。老夫作罢得甘寝,卧听墙东人响屐。奔流未已坑谷平,年苇枯荷恣漂溺。腐儒粗粝支百年,力耕不受众目怜。破陂漏水不耐旱,人力未至求天全。会当作塘径千步,横断西北遮山泉。四邻相率助举杵,人人知我囊无钱。明年共看决渠雨,饥饱在我宁关天。谁能伴我田间饮,醉倒惟有支头砖。

——《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两三首》


元丰五年(1082),“自我来黄州,已过三寒食”,重返汴京的希望越来越渺茫,苏轼开始考虑在黄州的久留之计,由于东坡是政府的官地,很可能会被收回,他打算自己买一块地。听说黄州东南三十里处的沙湖,土地肥沃,于是三月七日这天,苏轼便和几位熟识的朋友一起前往相田。就在这半路上,一场阵雨突然而来。

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

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照却相迎。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
——《定风波》


元丰五年(1082)暮春四月,苏轼来到黄州西北的赤壁游玩。一生的坎坷往事浮上心头,《念奴娇 赤壁怀古》就此横空出世,此时他浑不知,命运早已将苦难化成豪气,锲入他的灵魂深处。



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。故垒西边,人道是,三国周郎赤壁。乱石穿空,惊涛拍岸,卷起千堆雪。江山如画,一时多少豪杰。

遥想公瑾当年,小乔初嫁了,雄姿英发。羽扇纶巾,谈笑间,樯橹灰飞烟灭。故国神游,多情应笑我,早生华发。人生如梦,一尊还酹江月。

——《赤壁怀古》


元丰六年(1083)五月,苏东坡又在临皋亭南侧筑建南堂,从此,苏轼在黄州,自得其乐地煮“东坡羹”,做“东坡肉”,酿“东坡酒”。

元丰七年(1084)正月,神宗亲书手札,诏令将苏轼改授汝州团练副使,本州安置。

这也许是一个信号?一个好消息?

君恩深九重、死灰泛不起的日子是否就要结束了?

然而此时,苏轼心里却深感惆怅。四月一日那天,与黄州的父老乡亲告别宴会上,苏轼无限感慨地写道:

归去来兮,吾归何处?万里家在岷峨。百年强半,来日苦无多。坐见黄州再闰,儿童尽,楚语吴歌。山中友,鸡豚社酒,相劝老东坡。

云何?当此去,人生底事,来往如梭。闲待看秋风,洛水清波。好在堂前细柳,应念我、莫剪柔柯。乃传语,江南父老,时与晒鱼蓑。

——《满庭芳》


他在词里说:坐见黄州再闰。他在黄州,已是整整第五个年头。

黄州在他的生命里有多么重要,要到很久以后,他才知道。


回首向来萧瑟处,也无风雨也无晴


元丰八年,神宗薨,哲宗继位。苏轼等一大批旧臣被召回汴京。

以后的岁月里,人生起起伏伏,仕途明明暗暗。他经历过蜀党领袖的巅峰,也再次被一贬再贬。

他的《寒食帖》,周周转转,后来传到了河南永安县令张浩之手。

元符三年(1100年)七月,张浩带着《寒食帖》到四川眉州青神县谒见黄庭坚。

作为学生和知己,黄庭坚是最懂苏东坡的。在二十年后,黄庭坚见到此帖,十分倾倒,激动之情难以自禁,于是欣然命笔,题跋于诗稿:

东坡此诗似李太白,犹恐太白有未到处。此书兼颜鲁公、杨少师、李西台笔意,试使东坡复为之,未必及此。它日东坡或见此书,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。



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(1101),苏轼六十六岁,病死于常州。

去世前两个月,他说:

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。

问汝平生功业,黄州惠州儋州。


离他写《寒食帖》的那日,这又过去了十九年。

他终于知道了,黄州是他跌落云端之处,却也是他涅槃再生之地。

《黄州寒食帖》、《前赤壁赋》、《后赤壁赋》、《念奴娇 赤壁怀古》、《枯木怪石图》等这些伟大的作品都在黄州相继诞生,将他推上历史的巅峰。

黄州的五年,让他从少年才子苏轼,脱胎换骨成了独一无二的东坡居士。

他终于能接受了平淡,不再痴迷于绚烂。终于能接受了失去,不再执著于得到。

他和过去那个满身是刺的自己告别。

和不完美的世界和解。

在经历了“死灰吹不起”的极痛之后,他终于能够豪迈地站在最高处,看大江东去,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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